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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时间分秒凝滞,邢文易没有领会女儿的沉默,他开着车,离家还有五分钟路程。他自顾自地说:“今天检修,我送完你回去还要上班。等下写完作业,自己到楼下吃个煲仔饭。我在那里存了两百块钱,你不用给。想吃什么码子自己点。”

他心里估算了一下巡查的效率:“我晚上大概八点回来。”

邢玉知声音细弱地嗯了一声,低着头,眼睛往左边的窗外乱瞟。

其实她直到现在也不习惯和他同住一个屋檐下,她以前可能一个月才来这边一两回,每次来之前奶奶会给爸爸打个电话,告诉他“小玉今天晚上到你那里去”。他房子在城北,而邢志坚在城中区,邢玉知读的小学也跟着在市中心。好在城不太大,玉知平时搭个公交车,晃晃悠悠四十分钟到终点站,回到“爸爸的家”并不算很困难。

邢文易如果有时间就会骑摩托来接她,后来为了办事方便,他又拿出积蓄买了一辆轿车,也就能开车接女儿。

车是日产的,玉知学了一点英语,翻过来叫“蓝鸟”。邢文易这辆车买得不算艰辛,他没有花钱的地方,衣食住行都是厂里包办,甚至洗澡也能在厂里淋浴,日化全在劳保中心领……工资大半能存下来,开销的大头只有每个月拿三分之一给父母做女儿的生活费。

玉知其实更喜欢以前他骑摩托来接她,坐着能把屁股和腿都震麻。南方多雨,好几次赶上落雨,邢文易的绀色雨衣里有股淡淡的塑胶味,邢玉知贴着他的后背,紧紧抱着他的腰。外头雨水隔着一层雨衣拍打又坠落,和摩托的轰声混合,聒噪又热闹,她在氤氲里感受到来自父亲的温暖,他会问她在学校过得好吗、开心吗?那是最亲密的时候。

上世纪建成的工人宿舍并不大,厅厨卫卧都是单数,套内可能也就三四十平。邢文易的居所没有一点过日子的温情,屋子里家具都很少,一个没有电视的电视柜,被邢文易当做资料图纸桌,一些文件都堆迭在上面;旁边的五斗柜顶上放着烧水壶,抽屉里放了一些茶叶、八宝粥之类的瓶瓶罐罐,一些很旧的小霸王游戏卡、两盒围棋、几副扑克牌、武侠小说、华容道……最下面是他读过的教材。除此之外客厅里就一张餐桌两把椅子,以及他的铁架床,玉知来了睡卧室,他睡外面。

他平时用一个建厂周年纪念的搪瓷杯喝水,上面印的年份甚至早于玉知出生。邢文易给玉知用的是瓷杯,上面有一只浮雕的小猫,他有一次下班路过杂货店看到的,觉得女儿应该会喜欢。邢文易会用小猫杯子给她泡牛奶,里头兑两勺巧克力味,或者草莓味的高乐高粉,这是玉知对这个家好感最强烈的记忆。

她问过邢文易为什么会给她泡这个,他站在红漆五斗柜前的背影顿了顿,似乎也陷入某种遥远的回忆:“你小时候有一阵子,不喜欢喝牛奶,那个时候……你妈刚走,我也不知道怎么办,隔壁的邻居告诉我可以兑一点,小孩子爱喝。”

玉知坐在副驾上,这段车程有点长,她的神经绷了太久,此刻居然有些昏沉。她心里想着想着,居然也不再害怕接下来要怎么面对他,向他解释。

到了家,邢文易把车停在墙边,房子有了点年头以后就显得灰扑扑,听说要改造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拆。车钥匙和房门钥匙困在同一个圈里,邢文易还要上楼给她开门,他想,其实也没必要上去,不是给了她一片钥匙吗?

但他还是上楼了,想顺道在家里拿一套小螺丝刀,待会儿可能也用得上。

入冬天黑得早,自动感应灯五点半开工。一轻一重两道脚步声进入楼道,一个赤裸的黄灯泡被惊醒,在头顶上轻轻晃动。老旧的楼道里,玉知站在四级台阶上忍不住回头,邢文易正走在她身后。俯视时,她看见他发旋里延伸出一丝银光,脚下的皮鞋上有红色的泥灰。她很少在这个视角看他,形象有点陌生化。

玉知的心里忽然掀起一阵汹涌而浓烈的愧疚,这种情绪伴随着对自己的极度厌弃一同席卷而来。她想起刚刚在文具店里被奚落的遭遇,从她被抓住到邢文易赶来,一共是三十五分钟,她站在收银台旁边看着店外行人车辆匆匆而过,久到眼眶干涩。

那老板娘在此期间并未开口辱骂,但事实上,她的沉默、亦或是时不时投来的打量目光,更让她想被硫酸泼化在这里,或者什么急性病让她晕死过去,从此消声灭迹与世长辞。

她每次偷完都会陷入对自己的厌恶,而那位老板娘其实已经给了她很多次回头的机会。她知道这不仅仅是自己的人生污点,更是让父亲蒙羞。邢文易工作的忙碌程度并非夸大,他在大检修日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居然是为了帮她擦屁股。

邢玉知在楼道里突然说:“爸爸对不起!”然后在邢文易想也没想到的瞬间,抬手猛扇自己一个耳光。这个巴掌她没有因为是自抽就掺水,十成十的力度不要命一样抽在自己脸上,把脸都抽得侧了过去,立刻就发红、发烫,伴随着微微的麻痒,有点辣。

邢文易真一下没回过神来。他定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大声怒道:“你疯了!你这是在干什么?”

他一下想起来这里是楼道,大喊会被邻居听到,这大通铺似的一片楼里,都是十来年的熟人,可藏不住秘密。

他握着玉知的胳膊几步跨上楼,玉知被他拽得踉踉跄跄,又被他往屋里一塞。他把门扣上,抬起她脸来察看:“…你真是舍得对自己下手,家里人什么时候这么打过你,你倒还扇起自己的巴掌来了!”

邢文易把她按在椅子上,自己去翻冰箱,买冰箱的时候送了个冻格,里头剩了些他之前冷敷没用完的冰块。他往半干的帕子上一拍,掉出来的冰包成一小包,按在女儿脸上:“敷着,要不然肿得高。”他转身抽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我这边有点事,你帮我去半个小时,现在到七高炉了,老谭他们在那边……好好、谢了,欠你一包好烟。”

挂了电话,玉知还低着头手撑着冰块,邢文易蹲下去看见她眼泪不要钱一样往外冒,这个孩子哭起来没有一丝声音,嘴唇咬得死死的,脸涨红得像个过敏番茄。

他说:“打自己干什么?我也不会打你。我永远不打你,你这样抽自己,我看了就会解气、会好受吗?”

“我、我觉得、呼……”玉知一开口就是抽噎:“对不起……”

“对不起也不能打自己。”

他又往洗手间走,扯一条白帕子给她擦眼泪:“你告诉我,你是觉得自己哪里错了?”

“我不应该,偷,东西……”玉知一说话,好不容易擦干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我还、还偷过你的…钱……”

邢文易心里有点意外,又觉得这是意料之中。他心里没有责怪的情绪,只问是什么时候的事。玉知老实回答:二年级。她还很清楚的记得那是她第一次偷钱,和爷爷家各个箱子都有锁不一样,邢文易的钱从来不防她,经常各个柜子上都有他买烟找散的零钞,如果玉知在,他就掏几张给她零用。后来这边遭过贼,邢文易的钱也就不摊在外面了。

玉知就是在那时候萌生了小小的物欲,她太想要一支新的自动铅笔,也太想看漫画杂志了。在学校里,没看过漫画周刊的人和同学根本没有共同话题,小学生零花钱都很有限,经常是你买一期,我买下一期,大家轮流出钱分着看;可是玉知零用钱少得可怜,久而久之那些人嫌她只看不买,也不愿意再借她了。

况且小学门口的小卖部简直是销金窟,永远有更漂亮的笔,更好看的本子……她觉得向家长开口要钱是一种极大的心理负担,于是就这样将手隐秘地、悄悄地伸了出去。她现在还记得邢文易那件皮夹克内衬的手感,也记得钱上的油墨味。她用二十块钱买了一瓶阿萨姆、两期漫画杂志,一支粉色的自动铅笔、一块橡皮擦。

只要试过一次,就再也无法回头。偷窃打开了充满诱惑的潘多拉魔盒,她逐渐觉得她有这方面的所谓“天赋”,玉知故技重施,在爷爷午睡时偷了五块。此后,她爱上了在同学面前拿出需要找零的纸钞的感觉,只要有了钱,那些看不起她的人就会转变态度,狗腿地向她借阅漫画。

她无师自通地领悟,想要获得东西,甚至可以不花钱。之后就是在文具店、小卖部的犯案。十次偷窃的战利品,足够填充半个抽屉。

那时恰逢邢文易买了轿车,公立学校生源质量参差不齐,有好些学生家里并不富裕,而钢厂效益好,邢文易薪资水涨船高,邢玉知走向他的新车时,耳边都能捕捉到同学的窃窃私语,无非是说邢玉知家条件还不错嘛。小孩也不认得牌子,崭新的轿车,就算不是宝马也足够唬人了。可就是这样天真的、墙头草一样不饰伪的势利,才最扎人心。

她交代清楚以后,反而松了一口气。可是她依然忐忑,等待邢文易给出的判决。

邢文易:“你还记得那么清楚,说明你心里也不舒服。”

她迟疑着,点了点头。

“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是忍不住,等到我把它们摸到手里的时候,我的脑子好像空白了一样……”

“其实你知道这是错的,你也知道你不该这样。”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玉知抬起脸来看着他,脸上是焦急和慌张。

“爷爷奶奶平时没给你钱买东西吗?”

“……没有,很少,一二年级的时候,有时候给五毛或者一块,三年级奶奶去世以后我就不好意思要了,他们也没给过。”

“所以你是没有钱花,才想要,是不是?那爸爸每个星期给你的零用钱呢?”

“很快就用完了……”邢玉知两只手捏在一起:“同学过生日要送东西,班里要交钱,水费,本子钱,有时候笔写完了……钱一下就没有了。”

她慌慌张张,又开始道歉。最后伤心起来:“……没有钱,没人和我玩。”

邢文易内心不免又震惊又心痛,想了想的确,孩子之间最爱霸凌孤立,并不是小学的孩子就不懂这些心机!他心里也乱糟糟的,总不能把父母挖出来质问他每个月给的钱为什么不分给孩子一点拿去零用;又恨自己不够关注她,忙起来半个月一个月的也见不上一次。

可真有这么累么?他有时候也想孩子,半夜从西厂房往回赶,路过父母家,还要偷偷开门进去看了一眼熟睡的玉知。他爹还以为家里进贼,差点一钢棍就往他背上抽了。但是有时候累的不行,只想休息,也就来不及顾孩子,只能多发点钱过去。现在想来,哪怕累死也该爬去看看孩子。

他问:“你算过一个星期要多少钱没有?你要多少零花钱,自己列个表给我,我每周给你发一次,你自己计划开支。以后要什么和我说,不准偷,也不准我想不到就自己怄气,听见了吗?以前和爷爷奶奶过,是因为我太忙了顾不上你,现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有什么需要,一定要开口提,你不说,我的确想不到那么多方方面面,这也是我做得不好。”

不等玉知应答,邢文易的手机就响起来。他看了一眼,显然是催他回去工作的。他皱了皱眉,也想不清楚为什么这么大一个厂少了一个人就转不了了似的。他只能说自己要去单位了,拿着帕子把玉知的脸仔细擦干了一遍,走到门口穿上鞋,突然记起来,回头说:“记得吃饭。”才开门离去。

玉知的脸被冰块冻得都麻了,门锁落下那一瞬她忽然惊醒,猛一哆嗦,一包冰都坠落在地上。她跪在地上伸手捡冰,最后一块掉在柜子底下,她趴到脸贴地,手指才够着。

可是她没把冰捞出来,就那样趴着,脸颊贴着地板。好久好久,都没起来。直到她的哭声逐渐从喉头破茧,幼小的心上的积年的阴霾和乌云都消散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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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这是!

儿童偷窃是我之前刷帖看见的讨论话题,之后仔细地思考了一下。

儿童的偷窃行为大多属于精神需求,真正的病态偷窃症极为罕见的。这说明只要通过干预,孩子偷窃一般是可矫正的。

缺乏关注、关爱是儿童偷窃的主要原因。家长长期压抑孩子的物质需求,也会导致孩子产生自卑、不配得感,从而进行偷窃来满足物欲。

儿童偷窃初期发现时就应该加以矫正,明白孩子的动机,通过温和的干预手法培养道德感、边界感,明白所有权观念,同时关注孩子的身心双重需求。早矫正早纠错,才能防止酿成大祸。

很多人长大以后反而变得非常正义,并不会走偏,应该以科学和包容的心态来对待。不过如果到了初高中阶段还有这种行为,就要严肃重视起来了。

这里邢爸的做法是:先明确不惩罚,希望沟通;然后诱导询问,找出原因;想出解决办法(给钱,同时更重要的是,让孩子想清楚自己究竟需要多少钱);匆匆离场虽然是迫不得已,但是玉知的确有了很长的时间用来思考和平复心情,她算是比较高自尊,如果爹这个时候抓着她思修课她肯定会受不住。

邢文易其实也不太知道怎么处理,稀里糊涂,但是感觉又做得还行。这就是他的草台班子人生,虽然是乱写乱拼的,但是程序能跑机器也能运转。这个阶段他三十多一点,还不是特别稳重聪明。钢厂是一个心机相对不那么重的工作环境,对着器械做事和对人是有很大区别的。之后他彻底适应文职了肯定会不一样。

他开的是06年蓝鸟sylphy,也是符合年代的,也符合他那一段时间的收入水准(15~18w)。日产是把bebird直译成“蓝鸟”,不过也可以作“青鸟”,算是一个伏笔和双重寓意。我记得我七八岁的时候很喜欢这车,主要是觉得名字很可爱。

我觉得小时候偷过东西这个不算是什么人生污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喜欢优缺点并存的角色。溺爱一下!物价背景,零几年内地二三线,是没问题的。现在的小孩零花钱应该已经很多了,消费的选择也很多。

迟早有一天碎碎念会比正文还长……也算是记录一些想法和思路吧!最近压力很大,所以写文时这种放松的心情很宝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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